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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六章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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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頓飯,讓何若龍吃了一個小時。

外面天黑透了,張春生進來點了蠟燭。沒有電,蠟燭卻是管夠的,所以張春生毫不吝惜的用上了大燭臺,照了個滿屋通亮。如果可以的話,他甚至想照出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,也好讓躲在臥室裏的團座清醒清醒。

等到張春生退出去了,小鹿扶著墻,出現在了臥室門口。對著外間的何若龍,他低聲說道:“這間屋子給你睡覺,明天早上你就回去吧。”

不等何若龍說話,他冷森森的又補充了一句:“我是為了你好,你也不要讓我為難。”

何若龍望著小鹿,見他袖口裏光芒一閃,是自己送給他的那只手表反射了燭光。

“我沒看出哪兒好。”他低聲說道:“我這幾個月天天做噩夢,白天想你,晚上做噩夢,我他媽一點兒也不好。”

小鹿盯著何若龍的膝蓋,很艱難的又開了口:“我雖然不姓程,但我也算程家的人。你跟我好,會對你的前途不利。”

何若龍問道:“不利?怎麽個不利?我的兵是我自己帶出來的,我跟誰走,他們就跟誰走,我這個團長他撤不了。不給軍火不發餉?那也窮不死我,有地有人就有我的活路。你說說吧,還有什麽不利?”

小鹿站直了,如同在為自己哀悼一般,他用不帶情緒的調子說話:“這種事情,總要講個你情我願。我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田地,你何必還要追問下去。”

何若龍上前一步握住了小鹿的胳膊,語氣幾乎是哀求了:“小鹿……”

他是這樣的人高馬大,為了俯就小鹿而躬身低頭,像一只茫然柔弱的巨獸。雙方的距離近極了,但小鹿依然不肯正視他。

斬釘截鐵的扯開了何若龍的手,小鹿邁步往門外走:“進去睡吧,你明早走。”

何若龍回頭看他:“小鹿……”

小鹿不回頭,直挺挺的推門走入了夜色中。

小鹿讓張春生給自己另找間幹凈屋子睡覺,張春生把自己的房間讓出來了,一邊給他鋪床,一邊用眼角餘光瞟著他說道:“團座就住我這兒吧,我這兒和您那臥室就隔一道墻,離何團長近。”

說完這話,他忽然有點後悔,懷疑自己是說得逾矩了,然而小鹿失魂落魄的,並沒有聽出的他的諷刺。小鹿沒反應,張春生就更後悔了,怨恨自己嘴賤,團座心裏已經是夠難受了,自己怎麽還有心思說風涼話?

張春生鋪好了被褥,又給他留了一盆水。然後很自覺的退了出去,另找地方安身。

小鹿獨自坐在小木床上,因為隔著一道磚墻就是自己的臥室,就有何若龍,所以他簡直不敢動彈,生怕發出聲音,驚擾對方。左邊的小腿肚子漸漸泛起了痛意,像火苗燎,像刀子割。小鹿也覺出疼了,但是這疼不往他腦子裏走,知道了也像不知道。踉蹌著起身走到墻邊,他合身趴了過去,又把耳朵也貼上墻壁。

他想聽何若龍是否已經入睡。何若龍白天累狠了,或者是枕頭沒枕好,睡覺就愛打呼嚕。小鹿等著他的呼嚕,可是等了許久,隔壁始終是寂靜。

小腿越來越疼,疼得讓他從金雞獨立到支撐不住。扶著床頭一步邁回了床邊,他也不點燈,摸著黑脫了馬靴。擡腳蹬上床沿,他挽起褲腿解開繃帶。繃帶被幹血粘在了皮肉上,略一拉扯就要牽動傷口。傷口也是黏膩滾熱的,整條小腿已經微微的有些腫。

咬牙切齒的,小鹿硬把繃帶一點一點的揭了下來。夜晚的空氣微涼,他坐在床邊晾了一會兒傷口,然後很不死心的跪下去,四腳著地的又爬回了墻邊。

他又貼了墻壁去聽隔壁的動靜。還是沒有鼾聲響起,小鹿眨巴眨巴眼睛,心想何若龍大概還沒睡——和自己一樣,不睡。

雙手輕輕拍在墻壁上,小鹿轉過臉正對墻,撅起嘴唇做了個親吻的動作。然後閉上眼睛低了頭,他將額頭也抵上了墻壁。

他想自己太喜歡何若龍了,有了何若龍,才有了喜怒哀樂。離開何若龍的這幾個月,自己仿佛只是不死而已。

或許分開得久了,他也會漸漸淡忘何若龍,可是那要分開多久?多久才夠?忘了這個何若龍,將來他還能再找到下一個何若龍嗎?活了二十年,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竟有如此洶湧的感情。他本以為自己不愛說、不愛笑,悍不畏死,是鐵打的。

忽然又想起了他和程廷禮之間的約定,他痛苦的閉了眼睛。

“怎麽能……”他狂亂的想:“怎麽能讓我一輩子一個人過?他太冷酷了,他和他兒子一樣,太冷酷了。他們仗著他們養了我,就想肆無忌憚的擺布我……太冷酷了……”

隨即他換了念頭,又想起了何若龍晚上說過的話——“我這個團長他撤不了,不給軍火不發餉,也窮不死我。有人有地就有我的活路,你說說吧,還有什麽不利”。

思及至此,他一挺身坐正了,心想:“何若龍不怕。”

何若龍不怕,那麽他可不可以也不怕呢?

小鹿在地上坐著,一直坐到了午夜時分,胸中壅塞著一團亂麻。程廷禮是他唯一的親人了,這人再怎麽不正經,再怎麽邪,他也叫了他十八年的幹爹。他總記得自己小時候和程世騰打架,打不過了就連哭帶喊,要去找幹爹告狀。說是幹爹,其實和親爹也差不多了。他那時候總說長大了要有出息,要孝敬幹爹,全是真心話。

為了何若龍,違背那個約定,很可能從此就失去了這個幹爹,甚至還會成仇。這麽幹,對不對?值不值?

小鹿感覺這問題幾乎是無解的,但是無解也得解。不能就這麽輕易的把何若龍再攆走,那麽做對不起何若龍,也對不起自己。

小鹿抱著腦袋想,躺在地上想,想著想著,他睡著了。夢裏他推門出屋拐彎再推門,回了自己的臥室,看見了何若龍。

他不知是從哪裏得了保證,總之喜氣洋洋的,對何若龍說問題全解決了,以後你就留在這裏。何若龍光著膀子坐在床上,頭發亂糟糟,臉上笑瞇瞇,問他:“我留在這兒幹什麽呢?”

小鹿特別的高興,高興的邊說邊笑:“你留下來給我做飯洗衣服。”

何若龍擡腿下床,作勢要抓了他打鬧。小鹿連忙轉身要跑,可是一步邁出去,他猛的睜了眼睛。

直勾勾的向上瞪著天花板,他花了好幾分鐘才清醒透徹。隨即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,他來不及檢查自己的腿傷,爬過去拽過馬靴就往腳上套。緊接著起身推開門伸出腦袋,他看見天邊陽光明亮,正是一派清清爽爽的好晨光。

回身從窗臺上抄起大茶壺,他對著茶壺嘴猛灌了一氣涼茶水。這回嘴唇和喉嚨都濕潤了,他像夢裏那樣,拖著傷腿出門、拐彎、再推門。

然後扯著破鑼嗓子,他一邊往裏進,一邊喊道:“何若龍。”

房中安安靜靜的沒應答,張春生不知何時來到了門外,出了聲音:“團座,何團長剛帶著人走了。”

小鹿猛然回頭:“走了?”

張春生神情恬然的點頭:“走了,連早飯都沒吃。”

話音落下,他眼前一花,定睛看時,卻是小鹿一頭沖出房門,瘋了似的奔向出山的道路。他邁步想追,然而山中草比人高,他跑了沒有幾步,便再看不見小鹿的背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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